


水水水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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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一杯“
我已经几乎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究竟是从我嘴里传出,还是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每个音节几乎都难以辨认,扭曲地混合在一起。别人听到后,就算当做意义不明的梦呓也不足为奇。
幸运的是,也许我确实是这家酒吧的常客,店员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成功从糊成一团的烂泥中找到了我要表达的意愿,很快,一杯新的气泡酒被放到我的面前。
真好啊,现在回想一下,每次给我倒酒的服务员好像是同一个呢,很可惜我并没有在将要死机的大脑中找到他的名字。不过说来,我大脑中记住的名字几乎屈指可数,我总是缺乏记住别人名字的欲望。
稍不注意,视野中的事物便会变得模糊一片,宛如一个漩涡般试图将我的精神吸入。几次想要就此坠入梦乡,但这里毕竟不是安眠之所,要是在这里睡着了恐怕只会被扔到大街上吹冷风吧。
眼前的景色如奶油般流淌,酒杯中的气泡突破水面的束缚继续上升,在我的眼前一个个破开。再这样下去要撑不住了,这样想着,将一部分酒倒在额头上,冰凉且带有刺激性的感触总算让我的精神回归了一些。于是我得以集中精力在视野中寻找一个背影。
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这家伙了,每周四晚上都会来这里,总是穿着一件棕色连衣裙,天冷的时候可能会披一件黑色的外套。坐的位置也几乎不变,总是坐在进门后右手边角落的隔间里。但她的坐姿一般稍显前倾,坐在沙发的前半部分,于是我便能一窥她的面庞。估计任何人看到她的第一印象和我一样:好漂亮。我无数次想要拿出手机,将她的脸放大到最大好好观赏。但感觉这种行为还是有些过于不礼貌,也或许潜意识里我不想给她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即使我们根本还不认识。我啜饮了一口气泡酒后便趴在桌上,盯着她的背影发呆。
一段时间过后,也许是感受到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她看向了我这边,并向我招了招手。我顿时有些惊慌,不知该如何是好,扭过头去,或是偏移视线假装自己没在看她?但无论怎样她第一次注意到了我,值得纪念的一刻。
接着一种奇妙的感觉袭来,与我的脸颊接触的红色丝绸桌布,天花板上散发着耀眼白光的吊灯,脚下的酒红色地毯,充斥着整个空间,不断回响的歌声以及身旁窃窃的私语,突然变得无比清晰,所有的这些信息毫不留情地灌进我的脑袋,让我清醒了不少。
站了起来,才发现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感受着头发贴在脸颊上的触感,理智告诉我,现在再不走的话可能今晚就回不去了。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后,一股晕眩感袭来,使我不得不靠着巷子的墙壁稍微休息一会。期间几次想吐又吐不出来,也是幸好,要是在店门口吐的话说不定会需要承担奇怪的责任。
五月的夜晚,天气依旧微凉。一阵冷风刮过后腹部泛起一阵不适,沿着微弱的灯光走到地铁站口,心想着”喝点凉的醒醒脑子“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了瓶饮料。走出店门后便猛灌了一口,脑部的刺痛与腹部加剧袭来的不适提醒我我做了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我俯着身喘气,大概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差。“下次不能再这样折腾自己了。”这个想法不知第多少次出现在脑海中。就当我勉强抬起身时——
我看到了,穿着棕色裙子的人。她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扯着裙角,另一只手放在身前,侧身看着我。
柔和的光打在她脸上,使我是第一次见到她的面容。
待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我已经盯着她看了快十秒。同时注意到了,她也正盯着我看。不得不说,很高兴在这个晚上能见到她,世上能在一瞬间让人感到愉悦并精神百倍的事不多,而这恰好是其中一件。风吹起的细小微尘在灯光的直射下变得肉眼可见,随着同样细密复杂的涡流翻涌,下落。归功于她,我的酒彻底醒了。
怀抱着感激之情的我撤去了目光,向她身边走去。紧接着我听到鞋跟与地面碰撞的清脆声响,她转过身来正对着我。是要进去了吗?这样想着的我,旋即感受到一只纤细的手搭在我的肩头,细微的话语由咫尺处传入耳中:
“能帮我偷一瓶汽水吗?”
一股热流轻搔着我的皮肤,她的声音如同她本人一样,清脆,空灵,让人想起老照片中的天空,清澈透亮同时透着一股不真实感。古怪,不合常理的要求,作为一个正常人应当立刻拒绝。但拒绝的话还没到嘴边,我的心脏就好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了一下。在嘴唇无力地张合了几下后,放弃了反抗的我缓慢地给出了回答:
“好。”
我察觉到自己的底音是如此的坚实而沉稳,仿佛一切本该如此。我再次踏入店门,望了一眼在收银台上打盹的柜员小姐,走到冰柜旁,取出一瓶汽水,又径直向门外走去。
没有付钱。
出来后,我将汽水放到她的手中。布满水珠的瓶身经过抓握后留下五个指痕,即使汽水已经不在手中,冰凉的感触却依旧存在,一丝丝凉意沁入我的掌心,提醒着我此前确实将一瓶汽水带出了店铺。
接过汽水的她身体略微前倾,仰起头对我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去。我意识到她站直的时候比我稍微高一点,不过她穿了厚底的鞋子,所以真实身高应该和我差不多。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她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在确认了是地铁站的方向后,我于是跟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向前走去。
规律的脚步声在两侧的楼房之间回响,每一声都如同从高处落下,轻拍水面留下一阵涟漪后又离开。我不自觉地让我的脚步与她一致,隐藏在水面下而不去扰乱这简洁优美的旋律。
就这样走了一会,我听到前面传来声音:
“快到地铁站了吧。”
“很近了。”
“你要坐地铁吗?”
“嗯。”
我想了想,问了她一句,
“汽水”
“怎么了?”
“不喝吗?”
说完,我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
她沉默了一小会,但并没有停下脚步。
“不着急哦。”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地铁站入口,在发着暗淡白光的站牌下,她双腿并拢站住,我也随之停住,随即她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抱歉啊,我们不同路呢。”
我愣了一会,又继续向前走去。虽然说她不进来,但好像也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她看着我从她身边走过,等到几乎要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才走向另一个方向。
彻底看不见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在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衣角,左手的动作在我意识到这点后马上停止了。
潮湿阴暗的小巷,两侧老旧的水泥墙上伸出来破裂的水管往下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偶尔出现的桥廊零散地连接着紧挨着一起的楼房。在电梯里按下87层的按钮,只需十几秒,小小的轿厢就能将我拉到这篇水泥丛林的顶端。拉开窗帘,眼前出现的不是另一栋楼的外墙而是璀璨的灯火,很幸运,在这个高度上,没什么能阻挡我的视野。简单的洗漱过后我便瘫倒在靠窗的床上,虽然一身酒气,但我实在没有力气洗澡了。
望着窗外的城市夜景,不知为何胸口开始发热,不久后热量便扩散至全身,感到些许燥热的我不禁张开了嘴唇,轻微的热流在口腔与喉咙之间往复。
我的心情此时很平静,大概吧。虽然干了件不太守法的事情,但不仅做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回到家后心里好像也没对此感到愧疚之类的。
思索着从未有过的感受的由来,我将一只手臂搭在额头上,伴随着逐渐平稳的呼吸,就这样睡了过去。
很难得地睡了个好觉,早上起来也没有觉得头晕和反胃。今天依旧是工作日,显然为了能继续生存下去,工作是不可避免的。从衣柜里随手拿了短袖,外套和牛仔裤。在洗漱的时候我有些发怔,看着溅到镜子上流下的水珠,想着明天就是休息日了。如果有一个长的假期,我希望能去别的地方旅游,去阿尔及尔或是什么别的地方,暂时离开这座城市,去外面走走。后来我又想到,阿尔及尔不知道还有没有城市呢,于是终止了短暂的幻想。短头发没有扎的必要,简单打扮好后便可以出门。
楼道两台电梯不停歇地运作着,这必要的等待时间让我想起其实住的低一点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你可以不用等这么久的电梯,而是选择从楼梯下去。大约五分钟后,电梯门打开了,门后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老太太,用她灰黑的眼珠盯着我看,她的眼睛像是镶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的两颗纽扣。在我走进电梯的过程中,她的视线也一直跟随着我。
等到电梯门关上的时候,她鼻子抽动了几下,然后犹如拧成一团的干燥抹布般,小而圆的脸上竟挤出一个嫌弃的表情。这使我有些惊讶,反复的思考后想起了我身上还带着昨晚的酒气。尽管我自己已经闻习惯了,但在她眼里我一定是那种不检点的年轻人吧。很可惜呢,虽然几乎每晚都在酒吧度过,但连交谈过的人数都寥寥无几,更不用说发生点别的什么了。没什么别的娱乐活动,精神世界匮乏成这样真是抱歉。
我在一层走出电梯的时候,能感觉到直到电梯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她的眼神仍然在我身上。我回头看了一眼电梯,层数在经过1之后继续下降,-1,-2,-3,-4···
这地下的几十层中究竟有多少层还有住人呢?这也许是个永远也搞不清的问题。也许,住得太深的人都会有那样的眼睛,无论老少。
我推门走进酒吧,熟悉的噪音混合着气味扑面而来,在我脑海中形成一种金色的印象。目光很快就锁定到了我想看到的那个身影,我走到我熟悉的座位旁,点了一杯啤酒后坐下,她坐在昨天的座位上,正在与一个男人攀谈着,并不时发出笑声。橙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也许比酒更能让我沉醉。我无法阻止自己的视线不向她所在的一侧飘移。过了一小段时间后,男人离开了座位,留下她一个人继续坐在座位上喝着剩下的饮料。在抑制不住地瞟了几眼后,我搞清了自己心中的念头:走过去,坐到她的旁边。可惜的是这具身体好像并没有足够的行动力将之付诸实践。等待是如此漫长,终于,她看到了我,微笑着挥手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着我招了招手——我心中的莫名感到这可真是天大的恩赐。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啤酒已经喝完了,双手有点不知所措,无意义地摩挲着。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叫来了服务员。
“两位小姐,要喝点什么?”
“一杯威士忌,你呢?”她转头看向我,我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我...也一样吧。”
两杯金黄色的澄澈液体被端上来后,我盯着透明的玻璃杯壁后升起的气泡看了许久。
“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我很少喝度数这么高的酒。”
“都来这么久了居然没尝试过烈酒吗?”
“有尝试过,只是...不太好喝,感觉酒一烈就尝不出什么味道,只剩下呛。”
“试一下吧,这次的可挺贵的呢,也许能让你尝出些不一样的味道?”她将酒杯举了起来,我只能在与她碰杯后,硬着头皮喝了一口,辛辣的感觉从口腔到喉咙,顺着食道一路向下,绵延很久都不会消失。
我看着她酒杯中所剩无几的液体,忍不住问道:“你之前和别人谈话的时候不也有喝酒吗,还能喝这么多吗?”
“哦,你说那个啊,那个是苹果汁”
说着她举起之前的空酒杯,给我展示留在杯底的残渣。
“倒是你呀...”她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我因此得以窥见她修长白皙的脖颈。
“你为什么不在自己家中喝酒呢。”
“这个...”
“为什么?你家里应该有冰箱吧。”
“啊...”
我喝了一口酒,尝试掩盖自己的窘迫,但我很快意识到双颊上的红晕早已出卖了我。
“把酒提回家太累了,之类的吧...”这个蹩脚的借口是如此无力,我明明可以一次性将数天的量搬回家,然后就可以省下大量搭乘地铁前往这里的时间,我继续辩解道:“我也说不太清,也许就是比较喜欢这里的...气味?”
听到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古怪辩解,她不禁抬手掩面笑了起来。
“是觉得自己在家喝太冷清?”
更多人从门口涌入,屋子里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我确实很享受这种嘈杂的环境。
我们聊了很久,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记不清具体聊了些什么。根据她后来的描述,貌似喝醉的我一直在努力找话题,但效果甚微,之后醉得更厉害的我基本不说话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部分时间也是对面在说话。到最后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周围逐渐安静下来,恍然间夜色又深了几分。
“起来了起来了,人都走光了。”半梦半醒的我听到液体在杯中摇晃的声音,“虽说店不关门,难道你想要在这里过夜吗?”
我揉了揉眼睛,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酒吧只剩下我们两位客人,显得异常宽阔。吧台后的服务员正在清理杯碟,正发出零星的清脆碰撞声。似乎刚下过雨,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水汽的味道,整个空间过于安静以至于我能听见自己耳朵里嗡嗡声。
”对了,明天,是休息日吧。“
”嗯。“
”有没兴趣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去哪?”
“嗯...去外城吧。”
“这算是约会吗?”不知为何我突然这样发问,也许是喝太多了。
“哈哈哈哈,可以这样说吧。”她对着我挥了挥手,“明天见咯,美丽的小姐。”
真是奇怪,明明她才是美丽的小姐。
大脑昏昏沉沉的,临别时她曾问我是否需要送我回家,但我拒绝了。我表示我在门口待一会清醒过来就好了,但很显然我错估了自己喝醉的程度,回家的路上一连踩了好几个水坑。特别是这样的阴雨天,很难说有多少雨水是直直地落到地面上的,大部分雨水都是先拍打到建筑物上,裹挟着泥土与灰尘,途径深巷中扭曲多变的墙壁,阴暗狭窄的裂隙,再由这些地方本身固有的污渍染得更加深沉,落到地上的污水坑里。每次下雨都是给这些肮脏的建筑物做的一次效果不甚理想的清洁,清洁过后阳光与风又会将这些从墙上刮下来的灰尘污渍送回墙上去,只不过对于这样的巷道来说,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乌黑的水坑会在地上存在十天半个月,等着像我这样不小心踩到水坑的傻瓜将其中的灰尘带回家。而另外落到电线、廊道上的雨滴,它们的下落过程则被大大延缓,随时给路过的幸运儿的头顶带去一丝凉爽。
过了会我的头不晕了,但一股强烈的睡意冲上脑海,几次想要在路途中睡着,我靠着机械式的本能无意识地走到了地铁站。做上地铁座椅的那一刻,背后传来的坚实感触让我几乎就此沉沉睡去。意识不时地消失,重复在睡与醒之间的我,朦胧中看到一个身影站在我面前我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他身材瘦弱,摆着一副古怪的表情,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的样子。虽说不去找个位置坐而是站在我面前十分奇怪,不过我并不打算探究其中的原因。
意识再次消失,醒来时我看了一眼当前站点,意识到了一个几乎令人绝望的事实——我坐过站了。我走出地铁,在一把铁质长椅上坐下。有时候绝望来的就是如此突然,我的精神几乎要被击垮。我花费了将近十分钟来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回到家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的精神遭到了残酷的试炼,仅存的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将沾满污水的双脚放上床铺,于是我洗了脚,没有擦就躺到床上去睡了。
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太狼狈了。
早上起来后看见了昨晚脱下的衣物,这些东西让我想起不算愉快的经历,我也暂时没有处理它们的兴致,于是我将它们扔进了洗衣篓里。一股奇怪的冲动让我想找个东西把洗衣篓盖住,当然最后我没有去干这件过于荒谬的事。我想起了什么,那位美丽的小姐邀请我今日与她一同出游,所以今天——今天是休息日来着。昨晚到底是我称呼她为美丽的小姐还是她称呼我为美丽的小姐?不记得了,反正不重要。
我忘了我们约好的时间是几点,不过幸好我还记得地点,尽早过去总是好的,希望时间容许我洗个澡。然后我又想,不管怎么样,澡必须是要洗的。洗完澡后时间接近九点,我想着外出是否要换身更好看的服装,打扮得更精致一点。不过最后为了赶时间还是随便穿了点啥就出门了,反正她比我好看多了,要打扮也是她来打扮才对。
这次电梯并没有让我等很久,很快来到一层。由于昨晚的雨,早上的气温非常凉爽,我灵活地避开了所有水坑,在家附近登上了地铁。约定的地点在地铁的终点站,于是我有大量的时间来随便想些什么,或是干脆放空大脑。周末的乘客比起平常明显少了不少,在某一站我看到一个母亲带着两个男孩上了车,母亲穿着又厚又长的外套,手臂耷拉下来的时候袖口长过指尖,于是她必须一遍一遍地将袖子往上拉。两个孩子大约十一、二岁,穿着精美的制服,像是海军或是什么别的东西的制服,他们金色的卷发搭配白色裁剪合身的制服,宛如希腊神话中的神祇,眼神坚定而放空。将他们的母亲显得更为滑稽。母亲显得很紧张,不停地来回望着两个孩子,是不是帮他们整理一下衣服,尽管实际上没什么可以整理的地方。我推断他们也许是去参演某个戏剧,或是电影,反正总该是演员一类的职业。看到男孩精致的服装,我突然想到我随意的着装也许会显得我不是很注重对方,也不是很礼貌。想到这里我懊悔起来,我早在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些的,真是愚蠢。到之后跟她道个歉吧,兴许能让她原谅我。
在地铁上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车上的人越变越少,直到抵达终点站时更是所剩无几,我所在的车厢只剩下我和一个老人,老人衣着破旧,看上去感觉很久没洗澡了,自从车厢里的人走空了之后就躺了下来。看起来有点脏,说实话。我不知道在我正对面躺下是我比较有亲和力还是看起来不太起眼,总之不是很在意我的眼光。
终点站出离的寂静,这里的工作人员也好像被封住了嘴巴,极少说话。走出站后寂静的感觉更甚,太阳像是被焊死在天空上似的,阳光摇摆着,整个地方没有一丝声音,由于太过安静耳朵内甚至响着嗡鸣声。建筑物灰白的外墙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气温不是很热,可以说,正是怡人的气候。从终点站到约定的地点还有些距离,我步行了将近十分钟,穿过最后一片楼群,面前是宽阔的街道。
我其实不太清楚外城有什么可以游览的地方,不过今天确实是个适合游览的好天气,只要不带在城内,去哪里都差不多。
这里的房屋相较市内低矮了不止一星半点,而且也没那么密,房屋之间隔着恰当的距离。回头可以看见身后的城市,虽然此前也有过乘公车前往别的城市的经历,不是第一次从这个位置观察我生活的城市,但是再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是会被深深地震撼到,每一栋建筑都耸上云霄,无论是满是玻璃幕墙的办公楼还是灰白单调的居民楼,数不清的廊道平台在空中将密集的建筑连接,形成了一个个不同高度的平面。与之相比,外城简直像是只有两个维度。
我跟随她走着,来到一栋灰白色的建筑前,建筑顶端已经坍塌,上半部分不知所踪,只剩下几段不规则形状的外墙。建筑表面刷着白色的漆,其中多数已经开裂,掉落,露出下面灰色的水泥,然后更深一层的,水泥也已经开裂,隐约能瞧见裂隙中的钢筋。此时已近正午,温度稍稍升高,但建筑的内部一直保持着清凉。我们顺着楼梯向上攀爬,楼梯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脚印,如果走得稍微快一点,灰尘就会扬起来,飘得到处都是。我们爬了大概十几层楼,终于到了建筑的顶端。我看见汗水从她的耳朵上落下,滴在白色的披肩上,留下点点水渍。她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刚才的运动对她体能产生了极大的消耗,但她此时在竭力稳住自身,装成一副还有余力的样子。我自己也有些流汗了,身体上的疲劳让我交谈的欲望变得微弱,刚才上楼的过程中我们都没有讲话。
楼顶上除了灰尘,就是一些散落的钢筋与水泥块,透过只剩半截的墙壁可以看到正对面的几栋楼,它们倒是完好无损,几个窗户后面还拉着窗帘,不知道是否有人居住。两边的楼隔着大概二十几米的距离,中间有两个花坛,上面已经长满了杂草。楼顶上的风稍稍有点大,吹得人很凉爽。她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着,有几丝拂到了我的脸上,我将它们拨开。
我们就这样在楼顶上站了一会,吹着风。
她转头看向我,“怎么一直盯着下面,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记起半年前的一个新闻,好像是说一个人从市中心的九号大楼楼顶上跳下去了。”
我转头看了看她,她没说话吗,于是我继续说道“九号大楼是这栋楼的至少三倍高吧,光是想象站在顶上我的腿就开始发软了。”
我瞧见她脸颊抽搐了一下,她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我想。
“我们要干什么吗?还是就这样在这里吹风?”
“嗯,就在这里看看风景。你觉得无聊吗?”
“无聊...倒不至于,毕竟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扭头对我笑了一下。
她笑起来真好看,几乎每次她笑的时候我都要楞一下。站在楼顶上的时间里我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看她,看她的黑色长发,蕾丝边的白色披肩和黑色裙子。我突然有一种想法,想要学习一种新的技艺——像绘画或是别的什么,来把美丽的场景记录下来。
“这个地方很让人怀念呢,低矮疏松的公寓楼,街道拐角处的商店...”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声音很微弱,一丝丝夹杂在风中传入我的耳朵,几乎难以辨别。
“像是你的故乡之类的地方吗?”
“是吧。不过那里现在已经没有城市了。”
这是时常发生的事情,我本来并没有询问她家乡位置的念头,但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在这儿的西边,往西很远的位置。”
西边,我思考着,我想问问她知不知道阿尔及尔,告诉她我打算去那边旅行。但后来想到如果阿尔及尔已经没有城市了,那我多年来的梦想就破裂了,于是最后并没有问出口。
“中午,”她从向阳处回过身来,阴影一下漫上她的脸颊,“我在这附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想必她一定不会介意接待一下我们的。”
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蹭饭嘛。我不太喜欢到别人家里做客,但也并没有很介意,于是便答应下来。我们顺着来时的路走下楼去。出来时太阳似乎更大了一点,地面上蒸腾着热气,外面的风景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光线和阴影将空间切割为了一个个完美的几何形状,然后为它们染上了大片规整的纯色色块。一切像是放在桌布上的石膏雕塑,拥有着单调的光照和简洁的色彩,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墙面之上细微的纹理,给这虚幻中增添一抹真实。
我们在太阳底下走着,虽然正午的阳光稍显炎热,但街道间的微风带走了热量,倒让人觉得有些凉爽。街道上静悄悄的,我的脑子嗡嗡作响,阴影里偶尔出现的晾衣杆之类的物品昭示着极小部分的房屋还有人居住。从之前的建筑往前走,房屋逐渐变得密集,道路也从水泥质的马路换到了石砖铺成的步行道,两侧的房屋较矮,大概八、九层楼高。楼房外层的颜色除了常见的灰白色,还有些许砖红色,淡黄色点缀其中。两侧楼房的底层大部分是店面,大部分没拉窗帘,其中一部分还敞开着大门,里边稍显阴暗,看上去不脏,待在里面应该会很凉快。我感到有点可惜,城市的巷子里也不曾有过这么平整宽敞的石砖路,而这里的路却早已废弃,许久未曾有人踏足一步。
风一直在吹,想必这也是地面上几乎没有灰尘的原因。我们沿着街道拐了个弯,向着左边走去。一开始她一直走在前面,裙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可后来却落到后面去了,我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放慢步伐,跟她并肩走着。我发觉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于是我低头看去,她的脚似乎微微踮着,脚踝有些发红,像是温润的羊脂玉。
她注意到我正低头盯着她,笑着弯腰揉了揉脚踝:“明明已经穿了平底鞋了,但还是磨得难受,也许是新买的鞋鞋帮太硬了吧。”
我不置可否,将速度放得更慢了一点,回到了她的身后。接下来我们又沿着街道走了十几分钟,向左经过一条小巷,接下来的路是一段上坡。路面又变回了水泥路,这里的路开裂得有些严重,到处都是十几厘米深的裂缝。路旁稀疏地分布着一些树木,她走得更慢了,似乎很不舒服。我想帮她,但没什么能做的,只好叫她停下来休息一会。
我们坐在路边突出的水泥坎上,零星的阳光穿过树梢撒在我们身上。歇了一会之后我们继续往前。当我们从树荫中走出的时候,一堵低矮的水泥围墙出现在我们面前,看不见尽头。沿着道路穿过围墙,又是另一个居民区,两侧是灰色高耸的居民楼,看起来很完好,没有上过漆,灰色的水泥直接暴露在外。抬头向上看的时候能确实感受到这些建筑的高度,这些楼一座接一座地向远处延伸,如同某种宏伟的纪念碑,整齐而又单调,颇为壮观。作为壮观景象的结尾,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同样由水泥浇筑的方形小屋,屋子没有门,顶上铺着几块蓝色的铁板。外城实在是太大了,这个地方我从没来过。
随着两侧的楼房缓慢地向身后移去,她给我指了指我们的目的地,于是我们进了楼。让人欣喜的是,这栋楼有电梯,我们得以免去腿脚的劳累。电梯上还裹着残破的蓝色的膜、上面覆着厚厚的灰,几丝塑料细絮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飘摇着。电梯上她一直轻快地踏着地面,我们一直乘电梯到了23楼。面前的是一闪沉重破旧的棕色防盗铁门,她纤细的手指在门上轻轻扣了两下,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向外打开了。一股浓重的烟气从门内窜了出来,熏得我睁不开眼。待烟气散去之后,我看见了开门人的模样,身材娇小,扎着高马尾,带着
一副黑框眼镜。她看起来对我们的来访感到很惊讶,旋即招呼我们进屋里坐下。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担心主人会对这意料之外的拜访感到厌恶,那会使我很不舒服。我在心里暗自想着,如果等下她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耐烦,我就马上离开,回内城去——或者干脆不吃午饭了也无所谓。
过了一会,她走过来,将围裙放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张开口,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视线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来回流转着。我感到有点紧张,所以一直用余光悄悄盯着同行人的脸。片刻,主人开口了:“抱歉啊,我这边没有抽油烟机更没有烟囱,所以尽管做饭的时候打开了窗户,烟还是散不出去。”
我看向她放在椅子上的围裙,上面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油污,较新的则颜色淡黄,看上去质感粘稠,老一点的则已经干了,化作一层结实的污垢。
“很少见呢。”她莫名其妙地说道,随后补充了一句:“带朋友来。”
我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一种轻松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我的心才安定下来。她大概并没有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厌恶,这让我不再有一种压迫感。
“怎么,来得很准吧。”同伴笑着说道,“就知道你这时候正在做饭。”
“确实啊,好久不见。”她低下头把手在灰色的牛仔裤上蹭了蹭,“那个,先吃饭吧。”
不知是否是在自言自语,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本来只准备了一个人的量,刚才临时添了点,可能会有点不够。”她将餐具递给我们,“先吃吧,不够我再煮点。”
我有些犹豫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餐具。
吃完饭后我在屋子里转了转,屋子地板上贴着简陋的白瓷砖,墙面的白漆坑坑洼洼,靠近天花板的一段已经被油烟熏黑。正门对着的是一个阳台,向外望去,大半的视野被其他同样的楼房挡住,视线仅能从几处缝隙中穿过,窥视到远处的景象。
告别了屋主后,下午我们在南城区的这一片随便转了转,她带我逛了逛周边的旧商场和商业大厦,以及废弃的中央公园。中央公园长满了杂树和杂草,我们本想进去,但没能从铁丝围栏上找到入口,加上里面实在没什么值得一看,于是并没有进去。我并不认为这些景象和外城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但是对于十几年未曾出过城的我来说,这确实是一副令人怀念的光景。这里甚至还有正在营业的便利店。
我们登上横跨马路的天桥,远处的山在傍晚的彩霞中若隐若现,公路沿着山脚向上爬,蜿蜒曲折地盘绕在山上。高架桥的阴影此时正盖在我们身上,身后的十字路口,一条溪流沿街道正中流过,与马路交错。
“这条河是流经内城的那条江的支流呢。”
我有些沉浸在风景中,听到声音,我转头便看见她正用手肘撑在护栏上,托着下巴看我。
“我...从不知道这里有条支流。”我有些尴尬,身为本地人却对周边环境如此陌生,“挺奇特的。”
河流沿街道中轴线穿过,将街道分成两半,但临河处却未设任何护栏,仅可见一些稀疏的石柱。
“这条河,以前在节日时会有巨大的木船泊在上面,河两岸也会搭起连向船的浮桥。”
我从未见过此番景象,但是脑海中依然出现了画面。她让我再多等一小会。我怀着期待等待着,内心止不住地雀跃。激动与期待的心情混合着微风,将我溶进金色冰凉的傍晚里。
终于,我们见到了——入夜的时刻,数不清的黄色灯光一片片地亮起,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东西通了电,每个地方都发出光来,路旁堆着的灯链,楼顶挂着的陈旧灯笼,桥两侧的灯管...水面上一片金黄色,仿佛不久前刚有一场盛会,此时才结束不久,人已散尽但灯却未熄。
如此美丽的景象,仿佛一阵电流从胸腔流向全身,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你也觉得很漂亮吗?”她看着我说道,“自从一年前偶然经过,发现这里晚上还会亮灯之后,就一直想带人过来看看呢。”
“如果有人...”我察觉到我的牙齿在轻微打颤,说出的话也不尽利索,“如果这里还有人的话,这个场面也许不会如此地让我震撼。但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
轻吸一口气,终于能将口中最后一句话吐出:“想看看这里庆祝节日时的场景。”
“想法跟我一样呢。”她的手指在我手臂上碰了一下,随即缠上来,拉住我的手,“如果你想的话...”
我坐在地铁上时,脑海里还回荡着她的话语:“南边的一些城市还会有这样的庆典,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送我回去的时候,她带我进了南城区的地下通道。她说从这里可以直通到城郊的地铁。我很惊讶这些通道里的电梯依旧有在运作,我们乘着电梯一路向下,临别前她把我叫住,说要给我一件礼物。她从挎包里拿出一支两个巴掌宽的手枪,我摊开手掌,她将礼物轻轻地放到我的掌心。隔着金属,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
“为什么...”我抬起头看着她,昏暗的白炽灯光下她的身形轮廓依旧清晰。
“就当是为了防身吧。”
我举起枪摆了个射击的姿势:“是这样吗?”
“姿势有点不太标准。”她看着我踱了几步,“这把枪没有保险,小心点。”
我连忙将枪收进口袋。
“喜欢吗?”
“喜欢。”我用力握了一下枪把,木制握把已经稍微染上了手心的温度。
“你喜欢那就太好了。”她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那么再见。”
听着地铁到站的提示音,我的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枪把,还是温的。
快到家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路旁,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将低垂的头从两膝之间抬起,问我能不能施舍他一顿晚饭。
我没想到还会有人在这条路上乞讨,我告诉他我现在太困了要回家睡觉,顺便给了他一个建议:去主干道乞讨的话,无论数量还是金额都会更高。
他告诉我他只需要一顿饭,请求我能否上楼查看一下有无剩余的饭菜。
“如果我早一点遇到你的话也许我会去做的。”我打了个哈欠,“但我现在太困了。”
“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对不起。”我走进居民楼,“如果你明天早上还在这的话,也许我会考虑一下的。”
沉寂的夜晚,不用花太多时间,柔软的床便可拥我入梦。
她坐在窗台上
聚光灯橙黄的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洁白的天花板上。
我坐在漆黑的角落,看不清她的表情。窗台上的人儿此刻在橙黄光芒的照耀下已然成为了黯淡的剪影。她的轮廓印在光芒上,边缘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微光。
我感到喉咙有些发干。
美得不可方物。我有种冲动,想把这个画面写进书里,画进画里,至少,在我的脑海中,永远,永远地记住这一幕。
光芒稍稍移开了点,我能看到窗外的场景了。我能看到正对面拥有古典式穹顶的白色建筑,光滑如水面的大理石石砖,以及地面上的聚光灯。我看到一道道橙黄的光柱照亮天空,夜空中的空气在光柱的照耀下如同玻璃杯中的酒般清澈。
外面的世界灯火通明,但是没有任何人。
我微笑着看着她。
这是我带你去过的最美的地方。
或许她一直在等我,或许这个地方一直在等我。
她仿佛在告诉我: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站了起来,来到了窗台边。看了看底下的街道,有个声音告诉我:跳下去吧。
是啊,跳吧。
我张开双臂,向地面拥去。
梦该醒了。
我猛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后脑勺依稀还留存着碰撞的触感,像是刚从什么地方摔下来一样。
我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昭示着白天的到来。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些碎片化的画面:黑暗的房间,远处的聚光灯...我感觉我的心在砰砰直跳,梦里的情绪似乎延续到了现实。
我意识到这些画面来自我昨晚的梦,于是我试图回忆,但随即响起的闹钟铃声提醒我现在不是坐在床上回忆的时候。
吃完午饭后,我倒了杯热水,想起了早上的那个梦。即使竭尽全力也无法回忆起,很遗憾,我已经记不清梦的具体内容了。应该把梦的内容写下来的,我后悔地想。这种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但每当我想将梦境记录下来的时候,梦带给我的独特感觉就会消失。因此直到现在,大多数梦依旧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
晚上回家经过门口巷道的时候,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流浪汉,早上也没瞧见他,想必是昨晚已经走了。
我躺在床上盘算着今晚该干些什么。我想见她,但我貌似还没有要过她的电话,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只能去酒吧碰碰运气。还有,也许我得给她送我的礼物找个容器,比如一个漂亮的木头盒子或是类似的东西。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搬过来住前好像有一个盒子,里面收藏着我从家里各处收集的零碎小物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里面应该有个类似枪套的东西。通常来说,十几年前的老物件都不太好找,寻找他们需要大张旗鼓地翻墙倒柜一番,才能从岁月的灰尘中将其挖出。得益于我这十几年几乎没给家里添过什么新物件,个人物品也少的可怜,我稍一翻找便在柜子的顶层找到了一个纸箱,上面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从中找到记忆中的盒子打开。
这也许真的是一个枪套。我想着。从柜子里翻出礼物比对了一下,尺寸刚刚好。这真是令人惊叹的巧合。但该怎么将枪套带在身上呢?理论上我需要一条腰带。但我现在确实没有腰带,于是我将枪连着枪套一起放进了盒子。想了一会后,我决定不再让盒子待在纸箱里吃灰,把盒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做完这一切后,我坐在床上脑袋放空了一会。随后想起要去酒吧找人,于是随便披了件外套就出门了。刚入夏的夜晚有些闷热,还会趁着你不注意下些小雨。裸露在外的皮肤能感受到湿度的增加,一举一动都好像有一层水汽粘在自己肢体上。
看着依旧拥挤的地铁,每个人似乎都自然而然地在奔波着,不用刻意思考晚上该做些什么。生活就像一只大手在推着他们前进,但我从未感受到这只手。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没有什么可做,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如果不去刻意找些事情干的话,坐在床上发一个晚上的呆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往常一样推开门,很遗憾的是,酒吧里并没有她的身影。我胸口莫名烫得难受,好像吞了一团火。今天似乎没什么喝酒的心情,我不想在这里久待,但也不想回家。于是我走出门口,在小巷里胡乱穿梭,期望能找到一条风能吹进来的宽敞街道透透气。顺着汽车的声音,终于来到一条主干道。街对面的大厦早已熄灯,只有一二楼的商铺依旧亮着灯光,透亮的玻璃上反射着空旷的街景。一座天桥横跨马路,零星的汽车从桥下方驶过,桥上也只有稀疏的人影。这座城市入眠的时间总是比你想象中的要早。
我登上天桥吹着风,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这里将会是一片草原。”
“什么草原?”我回头问到,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瞳孔泛白,双目无神。
“我能看见,这个地方将来会变成一大片草原。”男子以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感觉有些好笑,如果把这座城市推平了,那钢铁与水泥组成的废墟能形成一座宏伟的高山。但看着他的眼睛,我并不想反驳他,只是回了句:“也许吧。”
“你不信?我能看见未来。”男人似乎有些不满,“我能在梦里见到它们,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
“你的眼睛...是因为什么原因变成这样的?”
他的脸转向我,但并没有视线聚焦在我脸上,令我感到有些诡异,不舒服。接着他走到我旁边,把手放在栏杆上,“记不清了,从几年前开始的吧,视力一直在下降,到现在都快瞎了。”
“真是...太不幸了。”
“没事,我已经接受了,毕竟这也是命中注定嘛。”
“你一开始为什么能和我搭话?”我问他。
“还没有完全瞎呢。隐约能看到点物体的轮廓,自己走走路还是没问题的。”他向我展示了一下他的双手,没有带拐杖。
“那你这么晚还出来散步,要是走到什么一片漆黑的地方,岂不是回不了家了。”
“我挺享受这种感觉的,你看得见的夜晚是寒冷的,只有模糊的夜晚是温暖的,柔和的。”他伸开双臂,做了个环绕的动作,“像是...被温暖的水包裹着。”
“模糊的夜晚的空气有一种棉花的质感。”他接着说,“我现在就能感觉到。”
我听着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一束灯光短暂地打在他的脸上然后又消失。
“有空我请你喝杯酒吧。”我对着他说。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来,很快连成一片,我看着他张嘴,虽然听不清他的声音,但我大概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下去之后往右走。”
于是我在雨中走下了天桥,向着右边的道路走去。一个地铁口出现在我面前,我站上了扶梯。扶梯带着我一路
向下,地下空洞,宽阔,像一个巨大的山洞,灯很多,亮堂堂的。扶梯好长好长,我等了好久才到终点,我拉开生锈的铁门,让身后的三个人跟着进来。我们往前,下楼,在第二层廊道的尽头找到了一座老式电梯。我扒开电梯的折叠门,四个人在电梯里沉默的下行。我很后悔,如果我在出来之前提前告诉所有人方向,那他们也不会在慌乱中四散奔逃,我应该能救下更多人,应该有更多人能在我身边的......
我在床上醒来,即使没睁开眼也能感受到窗外光线的强烈。思考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我在离开家之后应该是先去了酒吧,然后从巷子里穿到了一条主干道上,又沿着主干道一通瞎走......,最后走到了跨江大桥上,桥上很宽,四列灯光收束于视野的镜头。城市的倒影在水中拉长,延伸,被江面的水波切得细碎,如同未干的笔迹被擦拭晕开,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
之后呢,我应该是从桥另一端的地铁站搭地铁回家了。但不知为何我有种荒谬的想法,觉得自己昨晚是不是从桥上跳下去了。这种想法在某一瞬间强烈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虽然从我安然无恙回到家中睡觉这点来看,这纯属无稽之谈。
打开手机,看见一条陌生人发来的短信,内容是:“明天有时间一起去看电影吗?”看下短信送达的时间,昨天晚上。那短信中说的明天应该就是今天了。我大概知道短信是谁发来的,但我记得我应该没有给过她我的电话号码,但也许单纯只是我忘记了。
看了下时间,如果现在马上出发的话,虽然有可能会迟到一小会,但勉强还来得及。我从桌上拿了一瓶牛奶后便匆匆下楼。在一楼推开公寓的铁门后,我便看到昨晚想了一晚上的人出现在我面前,大脑短时间内无力处理这样的突然情况,于是只能呆呆地站着。
“我来接你了。”她笑着对我说道。
“接我...去干什么?”
“没看到我发的消息吗?”她看起来有些诧异,”走吧,带你去看电影。“
“看到了,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几分,”我还要去上班......“
我偏着头没有看她,但我察觉得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
“上班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那个...倒也没有......”坦白地说,我对不上班没有任何的愧疚感,只是不太想打破一直以来的生活轨迹。
“你如果不愿意的话也就算了。”她转身好似要离开,“那么,再见。”
“等等。”我抬起头来,却看到她的双眸正对着我。
“骗你的,我们走吧。”
被牵着走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不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就算出了什么状况心里面也可以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结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一路辗转,在一家商场的二楼找到了电影院。电影院很小,但光线很柔和,尽管陈旧却依旧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舒适而又温暖。
现在电影院确实不好找,较大的电影院大都因生意惨淡而倒闭了,只剩下一些较小的还在维持着,大多数也是入不敷出。电影院内很冷清,虽说也有今天是工作日的原因,但现在确实很少有人看电影了。我们走进去,看了下今天上映的影片,大部分是老片子,我们点了一部最近新上映的影片。要付钱的时候她说她来请客,我觉得她也不会缺这笔钱,于是就不在意,在付款的时候我看了眼,却吓了一跳,这两张电影票的价格高得离谱,顿时让我有一丝不好意思。
我望着她的脸,她神情平静地付着款,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让我来付吧。”这句话不知怎么也说不出口,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自己没看到过两张电影票的价钱。往影厅走的过程中,我越想越害怕,也许她只是表面上不在意,实际上却在抱怨我的小气呢?
“那个...”
“嗯?怎么啦?”
“我,我之后把电影票的钱转给你吧。”说一句话的时间我的眼神移开了三次。
“啊,你认为我会在意这个吗。”她发出一阵笑声,像是春风吹过挂满珠子的门帘。她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有趣的小动物。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收回了目光。电影是很传统的动作电影,我们看了两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她问我:”你觉得不好看吗?“
”?没有啊,我觉得还不错。“
”我看你看电影的时候一直都没什么表情,还一直转头看我,还以为你觉得电影很无聊呢。“
因为你比电影更好看。我心里嘀咕着。
“不过嘛,觉得无聊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这类电影的套路就是主角遭受陷害或是接手什么秘密任务,然后发现隐情,最后打倒躲在幕后的boss。大部分动作片都是这样,剧情什么的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说确实是这样,但你看动作片不就是为了看视觉特效和打斗嘛。”
“是这样,所以我们才会来看。更进一步的说,所有电影都可以归纳为遇到问题,遭受挫折,解决问题这三步。”她走到柜台前点了两杯饮料,给我递了一杯之后问道:“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话,再看一部?”
我怔怔看着她啜饮饮料的晶莹嘴唇,有种奇异的感觉从胸口升起,沿着喉咙冲上脑子涨开。或许是某种可以称之为幸福感的东西。这股感觉继续缓缓上升,拉动着我脸颊的肌肉。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看了大概五、六部电影,中午在电影院内吃了顿午饭,窗外下起了小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雨还在继续下着。我没带伞,于是躲在她的伞下,看着雨滴汇成的水流在地面上流淌。难以置信,我就这么翘掉了一天的工作,只为了来看几部随时都能看的电影。我此时的心情非常愉快,此前我以为对我这样一个每天按部就班生活的人来说,会不太喜欢这样随意打乱自己生活规律的行为,但事实正相反。
“...大部分的电影的感情线都是副线呢,不知道有没有以感情线作为绝对主线的电影。”
"像是《本杰明·巴顿奇事》和《泰坦尼克号》之类的经典电影,里面的感情线都占有很大部分吧。"
“虽说如此,但他们的感情线也都是依托于故事情节本身存在的,而故事情节也是由一个个挫折组成的,所以感情线还不能算是故事的主体吧。”
“...好像没有矛盾和冲突就构不成电影吧。”
“这话说得太绝对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部电影单纯拍主角二人相识相爱,最后厮守到老,中间也没有遇到任何挫折的一生呢?”
“那就没有情节了,不像电影而更像纪录片之类的。而且这不就是家庭录像吗?可能对拍摄者自己很有意义,但对其它观众来说,也很难看下去两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日常吧。”
“那如果就有人爱看呢?”
“爱看这种东西......”她用食指摸了下脸颊,“难道说,是为了满足某种偷窥的欲望吗?”
我们一路谈着走到了地铁口,在我以为要分别的时候,她问了我一句:“你现在回家,有什么事要做吗?”
我愣了一下,我好像确实没什么事情要做,于是回答:“没有。”
“跟我走吧。”
雨停了,傍晚的空气湿漉漉的,我的眼前出现一层雾霭,我问她:“去哪里?”
“随便去什么地方,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虽然最后还是毫无新意的去了酒吧,躺在床上的我深刻地感到这一天真是如同幻梦一般,直到睡着之前我脑子里还不断地回想着白天看的电影的片段,以及坐在我身旁,全神贯注地看着电影的她的身影。
随着夏天逐渐渗透到这座城市里。市区内本就不像外城有凉爽的风,正午的时候,盘绕的钢筋水泥筑起炎热的监牢,巷子里的行人就像被晒干的大地缝隙里的蚂蚁一样。地面的空气本就如一趟死水,在炎热的天气里显得愈加稠密。这让我不得不考虑将上下班的通勤路线从地面上移到地面下。
这当然是有代价的,地下确实凉快,但这也意味着你必须忍受空气中弥漫的灰尘,以及那一股不论哪里都存在的,挥之不去的油漆味道。地下相似的空间布局有时会给你一种自己正在不断绕圈的感觉。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也不全是缺点,我有时愿意在周末的白天主动前往地下:更深的楼层灰尘也更少,油漆味甚至令人感到安心。相对于地下楼层广阔的空间而言,居住人的区域仅占极小一部分,深入这片深不见底的水泥迷宫后,你几乎不可能碰见另一个人,可以在这里静静地待着,感受数十米厚的地面压在你的头顶。天花板上稀疏分布的白炽灯提供着微不足道的照明,主要行走依靠的还是手电筒,而这些灯最大的用处,就是发出一种微弱的嗡嗡声,让整个空间不至于死寂到难受。在遇到她之前,我经常在空闲时间来到很深的地下楼层,一边闲逛一边寻找能返回地面的电梯。电梯间的灯光总是更为明亮,地面上也总是铺有老旧的绿色瓷砖,墙面上有时还会刷有白漆,相对于将水泥表面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的其他地方算是经过精心修缮的了。
周五的时候收到了她发来的消息,邀请我周末一起出去。时间定的是周六早上七点半左右。我很不喜欢周末起得这么早,但她说的也对,如果起得太晚的话,正午的太阳会有些难熬。因此周六早上就算抱着很大的怨气也还是在六点就起床了,按惯例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来到外城,地铁上还能顺便补个觉。耷拉着眼皮走出地铁站的时候,看到她就在地铁站门口等着我。
“上次你不是说从这走出去还要走很久实在很麻烦吗?这次我来接你了。”她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
她披着一件红色衬衫,里面搭着白色内衬,下半身则是灰色的休闲短裤。衬衫的布料看起来很硬,而且有点起毛,袖口翻了起来,露出手腕。她的手离我的脸颊很近,目光一斜就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的纹路,手很修长,关节也很漂亮,指甲刷成了靛青色,干净得像清晨刚被露水浸润过的白花。即使在炎热的夏天,她的手看上去也很冰凉。
我有些疑惑,身体没反应过来:“但你过来有什么用呢,不还是得一步步走到目的地吗?”
她笑着说:“我来背你啊,把你背到目的地啊。”
看着我不解的表情,她的手收了回来,继续说道,“开玩笑的,不会让你步行的,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我跟在她身后走着,突然感到很后悔:刚才应该抱上去的,哪怕她只是在开玩笑,但我抱上去她肯定不会拒绝的。想象她的怀抱已经足以让我感到安心,我错失了一次得到她拥抱的机会。
我跟随她一路来到主干道旁,一辆汽车出现在我的眼前。汽车是比较老旧的款式,通体银灰色,在烈日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斑,有些刺眼。虽然不是什么稀有的东西,但我确实没坐过几次车,这辆车车金属的质感我很喜欢。
“你...去买车了?”我有些惊讶。
“是啊,本来想着借一辆的,后来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干脆买一辆呢?于是就买下来了。”她张开双臂给我展示她的新玩具。
上了车后,大概是因为暴露在阳光下的缘故,车里有些闷热,还有股独特的味道,皮质的座椅很舒服。我扭头看了看她,眼角溢出的笑意呈现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坐在车上的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有驾照吗?”
“没有啊。”她依旧直视着前方,“听说要学几个月,觉得太麻烦了就没去考。怎么了?”
“没什么...没驾照也让买车吗?”
“哪有人管这些啊,特别是在外城。开车不是会踩油门和刹车就行了?这么简单的事居然要浪费那么多时间,而且你看这路上空荡荡的,爱怎么开怎么开。”
谈话间我们已经上了高架,离天空又近了一点。我打开车窗让风灌进来,车的右边是内城高耸的建筑,左边是一望无际的高架公路,这些高架公路将地面完全遮蔽,已经分辨不出桥下的是陆地还是海洋,只有远方的间隙透出一丝荒野。
当这样一件宏伟的艺术品将自己展现在你面前时,即使已在其中生活了数十年,也很难不让人感到心悸。这是无论看多少遍,带给人的震撼都丝毫不会变小的景象。大量朴素、笔直,毫无新意的建筑堆砌出了深沉的基调,而城市中心的那少许造型美观,设计新颖,同时也是最高的建筑在高楼的海洋中崭露头角,恰到好处地成为了被包裹在平凡石头中的晶莹水晶。在不那么晴朗的天气,建筑的顶端往往被云雾遮掩,难以观察到全貌。
从这里也可以清晰的看到外城建筑与内城建筑的高度差异,外城建筑在内城建筑的面前犹如大山脚下的村落。整座城坐落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除了零星的几座山峰,剩下的都是一些低矮的丘陵。我不太喜欢四周环山的城市,感觉会很压抑,有一种陷进群山中就再也出不去的错觉。
“你可不要把头伸出窗外哦。”
“...我不至于那么蠢。”
车从高架上开了下来,驶入了很宽敞的八车道,最后在一座车站前停了下来。令我疑惑的是虽然上面的大字写着“首都北站”,但从玻璃幕墙望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向我解答道:“这是当初和外城一起修的原定的首都北站,配套的铁路都修好了,但后来由于规划问题直接废弃了,现在在地图上都查不到。“
她把车停在路中央,我们跨过马路走进了车站。车站内的装潢做得很齐全,白色大理石砖地板倒映着整个大厅,顶上是波浪状的玻璃穹顶。整座车站的各种物件上都堆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一路走来身后会留下一串脚印。
“从这个楼梯往上走。”
我从没坐过列车,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挺新奇的。从正门对着的两座电梯走上去后是候车厅,她带着我随便找了个检票口走了下去,来到了站台。此时接近正午,站台非常广阔,视野也非常好,在我还在观赏风景时,她已经翻身下到了铁道上,并伸手把我一起拉了下来。
我们漫步在铁道中央,迎着阳光向前走去。铁路被铺设在水泥质的坑道中,正前方有一堵望不到边界的墙异常瞩目,视野所及是一片非常干净整洁的灰白色,右侧隐约能望见一座不高的山。
“这里不会有列车通过吗?”我问她,我走在铁道上时总是有种迎面将会开来一辆列车的感觉。
“嗯~”她摇了摇头,“这里没有客运需求,补给列车也不会从这边走。”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这里就废弃了,小时候我经常骑着自行车沿着这条铁道闲逛。”她转了个圈,闭上眼好像在回忆些什么,“前面有两个很短的隧道,过去之后路的左边有一座庙,庙后面有一片竹林。就这样直直地走能走很长时间,再往后就是山了。从山上下来后还得骑好长一段路才能回家。这里的路非常非常长呢,我刚开始骑的几次都迷路了。”
“迷路了也要坚持骑吗?”
“迷路了才好啊!我喜欢迷路,喜欢那种迷茫不安,兴奋激动,又带点焦急的感觉。只有迷路了才能名正言顺地让自己在外面毫无目的地瞎转。有一次我出去的晚,回来的也晚,在山脚下迷了路,天已经基本上黑了,还下起了大雨,当时我莫名地感到安心,看着天逐渐黑下来感觉像是有人给我缓缓盖上了被子。”
“真是奇怪的爱好。”
“其实这里离有通车的铁道也不远。你听,是不是好像有股震感?”
我确实感受到一股隐隐约约的震感,但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静静地等待着列车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但我没想到居然会出现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列车竟从远处的高墙上开了过去,我看着列车激起一股烟尘弥散在澄澈透丽的天空中,天空是一种纯粹的蓝,行驶在高墙上的列车仿佛融进了这颗完美无瑕的宝石之中。这堵墙和市区内的建筑比起来不算高,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画面,美得让人窒息。
“你完全不知道这里有通车吗?还是说没来过北边?”
“当然不是,之前一直以为这是堵墙。”
“嘛,如果不经常来这里的话,确实很难看到火车从上面开过去呢。所以怎么样,要上山嘛?”
“如果可以的话,上去一下也不错。”
“那就要做好准备了,要走很久的。”
骑自行车都嫌长的路用双腿去走更是折磨,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到了山脚。夏季的山郁郁葱葱的,长时间的徒步使我的精神有些恍惚,我的身体虽然不至于弱不禁风到这点路程都走不完,但也不太经受得起高强度的运动。上山的时候更是走走停停,等到了山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此时我的双腿,不,是整个身体都已经发软了,我很担心自己能不能熬过接下来的下山。
此处已经是云端之上,琥珀色的云彩簇拥着密密麻麻突破云层的楼群,在天空之上又形成一座新城,神话中众神居住的宫殿也未必有如此规模。
她站在我身边远眺,红色衬衫被脱下来围到腰上,看起来还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啊,真好啊,不仅长得好看,体能也比我好,让人羡慕。她侧过身来,将夕阳挡在身后,视野地突然变暗打断了我脑内不间断地杂乱思绪,我眨了几下眼,晃了晃脑袋,试图将疲惫感驱散。
“你是不是不太行啦?”
“......”
“我们坐缆车下去吧。”
“原来有缆车啊?”我哀嚎道,早知道就做缆车上来了,少受点罪。
“其实还有电车呢,虽然停运了,但我相信我去修一修就能正常运行,怎么样,要不要去坐电车?”
“......还是缆车吧。”
“......还不走吗?还想再休息一会?”
我沉默不言,此时只想找个能靠背的地方。她仿佛读懂了我的想法似的,坐了下来,将我揽进她的双腿之间。
“没事,夏天还很长呢。”在我耳边呢喃的话语几乎使我想要坠入梦乡。
“要不你背我下山吧。”
“啊?没有这种选项的。缆车站台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的,再加油走一走吧。”她站了起来,将手伸向我。
我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双腿伸直的那一刻,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耳鸣,嗡鸣声消失后,所有的声音如潮水一般一股脑地涌进我的脑袋,落叶与地面的摩擦,草丛里蟋蟀的鸣叫,周身的空气随着我的呼吸律动,脑中出现一种向后跌落的预感,我将要从山崖坠下,穿过赤色的云层,跌落到城市中——
我打了个冷颤,她好奇地看了看我,
“咋了?”
“没事。”
“看你好像被什么吓到的样子。”她牵起我的手向前走,“你平时总是呆呆的,刚才的表情还挺有趣的。”
“我应该......经常有在微笑吧?”
“哈哈哈你真的有在微笑吗?你真的确定你有在笑?反正我是看不出来啦。”
“难道我平常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吗?”
“严肃倒不至于,就是老是盯着我发呆。笑的时候可以笑得更开朗一点啊,来,试试。”
“......”
“眉毛怎么不动,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有点吓人。”
“......”
“还行,有点僵硬,但也挺好看的。”
“唉,可能我没有笑的天赋。”
“这东西还需要天赋的吗?”她开怀地笑着。
缆车在我们踏入车厢后就启动了,先是几声令人不安的咔咔声响与不知道什么部件摩擦发出的刺耳噪音,随后逐渐只剩电机运转的微弱声响。
“晚上......想去你家看看。”“什么?”“想去你家看看。”
“啊,这个......”
“怎么,不欢迎吗?”她把手搭在了我的手上。
“没有,啊,那个,可能需要整理一下,就是。”
“没事,我不介意。”
楼道里的白炽灯嗡鸣着,闪烁着,将光一遍遍刷上银白色的房门。我打开门将她领了进去,她在门口把鞋脱下,起身后环顾四周,问我:“挺干净的吗,看起来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啊?”
“是吗?我觉得还是有点乱的。”
“......”
“那,坐?”
她背身坐上沙发,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摔到沙发上,她的身子在沙发上微微弹起,紧接着我也坐到了她的旁边。空间在沉默中无限拉长,她的右手搭在沙发扶手上
当我的舌尖触及她白皙细腻的皮肤时,我的全身泛起一股激颤,我无法抑制地在她的皮肤上轻咬着。脖子,致命的弱点,猎物......若我咬穿她修长的脖颈,鲜血便会在她的身体上绽放,若我能挖出她黑色的眼珠,贯穿她的眼窝与心脏,皮肉向外翻出,让鲜红浸透她的身体,染上我的眼眸,若我能取食她,咽下她的血肉......这是极致的恶意,但却无比纯净,纯净到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出现时,我并未感到一点恶心。我意识到当我第一次见到她,见到这件精美到极致的艺术品时,伴随着保护欲与占有欲一同出现的,还有破坏欲,而在我看到她未经遮挡的身体时,破坏欲甚至超过了保护欲。在我拥有她哪怕一朝一夕之后,我就再也不能失去她,我将无法忍受这种失去,在失去她之前毁灭她,或者自我毁灭。
但她随后便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我,她的力量远强于我。
“我记忆中睡得最好的一个夜晚,是在一个雨夜。那时发大水,暴雨不停地下,大半个城区都被淹了。我被父母带着去上游的水坝避难。我记得我们站在水坝上,躲在临时搭建的塑料棚下,听着汹涌的水流从脚下奔腾而过,看着棚外肆虐的暴雨。水坝很高,从上往下望去深不见底。棚子里的灯泡和不远处控制室里透出微弱的光芒便是唯一的光源,暴雨好似笼罩了整个世界。我在父亲的怀里,感受着胸膛的温度沉沉睡去。”
“你的父亲?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父亲。”
“在想什么?”
“我在想......感觉也差不多了,我可以休息了吗?”
“那你想怎么休息呢?”
“我不知道......也许像关掉游戏一样,摁下结束键就行了?”
“......”
“母亲走了,我大概也可以休息了吧。”
她双手搭上我的肩膀,与我对视许久,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温柔,但又带着一丝淡漠,再往后的还有更多......但是我看不懂,我不了解她,说到底也只是认识不到半年的人,我连她住哪里,平时干些什么都不知道,又何谈去理解她的心情。
但她的外表,对,外表,我观察过几千次了,最喜欢的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总是有一层淡漠的底色,无论表现出来的情绪多么激烈,这层底色不会变。这也正是我认为她作为一件艺术品最完美的一点,这让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平凡的人,如果那些精美的大理石雕像活了过来的话,大概也会有这种眼神吧。
她突然紧紧搂住我,她的嘴唇与我的嘴唇重合。清凉,柔软的触感,鼻尖嗅到的丝丝香气,以及...舌头......,我的大脑几乎宕机,但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配合着。良久,在她终于放开我之后,又将我的脑袋揽进怀中。我听到耳边的轻声细语:“为了我,之后再休息吧,辛苦你了。“
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忍不住舔舐嘴唇回味,再次端详她的面庞。是啊,如果我能拥有这件艺术品的话,它确实值得我守着直到死去,或许我会献出生命来保护这件艺术品,像每个热爱极致的美的人所做的那样。
“我是个很...僵化的人。遇见什么事情,即使有所不满也不会主动行动去促其改变。就像我的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但也从来没试过去改名。我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安于平凡的生活,梦想什么的想想就是了,说实话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
“可是如果你是人的话,我....我怎么去爱你呢?我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啊,我该怎么做?不要离开我.......除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这个地方太深,也太高了。”我沉默了一下,补充道“深的地方深到能将你压垮,高的地方又高到能将你吹散。”事实上,我现在就快要被吹散了,这个地方的风实在是太大了,让我有种随时都要掉下去的感觉。要是一头栽下去的话,一定会死得很难看,给别人留下心理阴影的吧。
我的母亲在我八岁的时候带着我来到内城,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的一天,母亲说她再也受不了这座城市了,她说这里又潮湿又阴暗,不是个等死的好地方,于是她就回到了外城。那年她才三十六岁。我不清楚她是真的受不了这座城市,还是只是单纯受不了我。离开后她每月给我寄一次生活费,我在三十六层的一间公寓里读完了初中,高中和大学。这里狭小,逼仄,终日不见阳光,和这座城市拥有着同样的基调。
“发电站爆炸后听说周边死了不少人呢,在设施里值班的员工就不必说了,有在附近被炸死的,还有正处发电站地下被埋起来的,估计尸体都挖不出来了呢。”
“也许吧。”
“你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我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我想问她“我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不知道。”
“看来你也和我一样,彻头彻尾的反社会人格呢。”
我想说我不是,但也无所谓了,也许我是,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桥上很宽,四列灯光收束于视野的镜头。城市的倒影在水中拉长,延伸,被江面的水波切得细碎,如同未干的笔迹被擦拭晕开,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
“这么多人,就依赖着市中心的那口锅炉生存。”她转头看向我,“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没了那口锅炉,这座城市会变成什么样?”
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没等我开口,她便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是会就此消失?还是会找到新的出路?”
“大概,是前者的概率更大一点。”我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我清楚她想做什么,但我内心却有些抵触,明明决定了要永远听从她的指示,不想让她难过,不想让她伤心。她眉头微蹙的样子在夕阳下也如一朵紧旋的花苞,令人失神。
她捧起我的脸,注视着我的瞳孔。而我则忍不住地想要将目光移开,真可笑啊,到现在了还是不擅长和人对视,是害怕别人的灵魂侵占自己的空洞的躯壳吗?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改变很多了。
她瞳孔里折射出的色彩总让我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我在她面前就如同一个布娃娃般,她用自己那双眼睛将灵魂,情绪,思想灌注进我的身体,而我却无法做任何抵抗,甚至无法产生抵抗的念头。
我把手枪从兜里拿出来,递到她的手上,枪口朝着自己。
“用枪命令我吧。”
我看到她的手臂晃了几下,最后举了起来。
“帮帮我。”
“我会的。”
我走近门,便听到微弱的音乐与嘈杂的细碎声音从门内传出。推开门进去,我看见右手边分隔大厅与厨房的磨砂玻璃正透着隐隐约约的亮光,我从未做过饭的灶台第一次燃起了火光。不知何处翻出来的音响中传出的,舒缓的音乐回荡在整个房间。厨房的玻璃隔断前摆着一台冰柜,我想起她之前说过,我应该买个冰柜。大厅靠卧室的墙壁前也多了一张一米多宽的桌子,刚好能坐下两个人。
炽白的阳光自头顶射下,刺入我的眼睛搅动着,在这明媚的阳光下,我登上了前往阿尔及尔的轮船。
我一开始以为,这是个以愚蠢杀手为主角的合家欢电影,结果证明我错了。杀手最后一次失手时他将毒药放进食物中,却没注意到两个人已经吃完了晚饭,只能悻悻离去。但是当晚,两人将剩下的一丁点食物当作晚饭吃下,于是噩梦开始了。
我记得最深的是他杀死一个女人,他用钢钎穿透女人的脑袋,这是女人还没死,虽然动不了但还有痛觉。他拿着钢钎在女人身上乱扎,我开始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直到他从女人胸口拿出一个缩小版的女人——我知道了,这是女人的精魄或是什么别的东西,他拿着钢钎往那个小人头上一下一下下捅,小人开始发出很大的痛苦的尖叫,但不久后就没声了,应该是彻底死了。
高楼上的寻找,流星,追逐,空荡的商场,山林中低矮的办公楼,茂密的山,商队,木质柜子,柜子里的照片,水潭,山林中的庭院,未来的生命,破烂的汽车,修好的手机,铁锈,空中的城市,
